課程裡我們講到宋國的特殊性,當時戰國的人們常常歧視宋國人。有左星星同學還收集了一些成語,比如朝三暮四、爾虞我詐、揠苗助長,都是拿來黑宋國人的。我們這一次的週末問答,就來說說歧視的問題。
問答:
「熊師您怎麼理解地域歧視的產生,您是否認同如今的地域歧視正在走向淡化? 」
我沒關注過這個事情,所以並不知道地域歧視現在有沒有走向淡化,不過從常理上講,歧視是永恆存在的,如果不表現在地域上,就一定會表現在其他領域。
通過修養當然可以壓制歧視,但這不是多數人能做到的,就算做到,當遇到嚴峻局面的時候,歧視就會迅速復蘇。
「歧視」是一個貶義詞,但問題是,所謂貶義詞,僅僅意味著我們從情感上厭惡它所指代的東西,並不意味著它所指代的真是壞東西。事實上,歧視之所以在我們的心理上如此根深蒂固,放之四海而皆准,歷之千年而不衰,因為這是進化給我們篩選出來的生存優勢。
從詞源來看,「歧」的意思是岔路,從主幹道分出來的一條岔路。多數人都走主幹道,個別人走上了那條狹窄逼仄的岔路,也就是走上了歧路,從此就和多數人的方向不一樣了,自然會被多數人區別看待。
英語中discriminate(歧視),different(不同)和difficult(困難)這三個詞,都是很常用的,我們很容易習焉不察,而深究一下的話,就會發現它們竟然同源,而且都和「歧視」有關。
如果把這3個單詞串起來,可以這樣理解:一個人正因為和大部隊分道揚鑣了,變成了少數派,所以會被當作與眾不同的人(different),被歧視(discriminate),因此做什麼事都難(difficult)。
這三個詞的關係,似乎揭示出一個道理:只要與眾不同,就會被區別對待,只要被區別對待,大概率上就會被歧視。
為什麼會這樣呢?我多次講過,因為我們是群居動物。
群居生活最核心的關係只有兩個:一是個體和本群體的關係,通過「我們是誰」定義出「我是誰」,一個是本群體和外群體的關係,通過「他們是誰」定義出「我們是誰」。
小孩子身上體現著人類最本真的行為模式,所以我們才會看到,小孩子會有特別強烈的渴望,非要和同伴保持一致,而一旦不一致,就會慘遭孤立。
人類作為群居動物,合群的能力是生死攸關的能力,不合群的下場極其可怕,這既不是當年的原始人,也不是今天的小孩子可以承受的,這方面可以參考我講過的古代「象刑」那段內容。
集體認同感越強,合群的能力就越強,而集體認同感是通過對外部世界的恐懼和仇恨強化起來的。
這就意味著,外面各種各樣的「他們」既可怕,又可鄙,更可恨,天然就該被「我們」歧視。而在「我們」內部,彼此之間,越是一起去歧視、畏懼和仇恨「他們」,「我們」的關係就越緊密。正是共同的怕與恨,使我們有了共同的愛和共同的族群歸屬意識,而不是相反。
換句話說,如果人生來就不存在「歧視」這種心理模式的話,就不可能組成族群,而單個的人根本應對不來這個險惡的世界。
外面的世界很糟糕,因為陌生的總是糟糕的。
熟悉和陌生也屬於生死攸關的大事。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我們的口味通常和媽媽的口味很一致,凡是媽媽愛吃的東西,我們天生就愛吃。
其中的道理是:凡是媽媽愛吃的東西,都是媽媽用自己的身體反復檢驗過,確認為安全的食物。對於這些食物,我們在娘胎裡就已經熟悉了。
有很多孩子沒得到過父母的關愛,或者被冷落,或者被虐待,但他們成年以後,對父母和家鄉依然有愛——儘管愛恨糾纏,也說不上這愛到底從何而來。
貌似這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徵的表現,但並不盡然,更主要的原因是只要習慣了,當家暴的傷害值變得可預期了,也就沒那麼難捱了。
人們天然會把「可預期」等同於「可控」,認為只要事情是可控的,就不足為懼。今天我們常說的「走出舒適區」,舒適區本質上就是熟悉區,只要你體會過走出舒適區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,就不難理解那些走不出來的家暴受害者了。
熟悉等於安全,陌生等於危險。安全的就是好的,危險的就是壞的。
所以顯而易見,陌生的就是壞的。凡是陌生的人,陌生的事,陌生的風土人情,我們與生俱來的第一反應就是排斥、厭惡,很想把一切陌生事物消滅乾淨。
那麼,人對什麼最熟悉呢?當然是對自己最熟悉。所以自己看自己,怎麼都順眼。
所以人的自我評價天然就會高於社會評價,甚至高出很多。
「人貴有自知之明」,之所以「貴」,因為物以稀為貴。相應地,以自己為參照物,越是和自己不同的,自己對它的評價就越低,越是和自己相似的,自己對它的評價就越高。
所以才會有一種社交技巧,在談話的時候小心模仿對方的肢體語言,只要不被對方察覺你在故意模仿的話,你就容易贏得對方的好感。
和自己最像的人,也就是和自己共享熟悉環境的人,就是「我們」。
我們最感到舒適的群體規模,不超過幾十個人。大家出入相友,守望相助,價值觀高度統一。這種小規模的群體,天然就會在方方面面高度統一,不大可能既有愛吃甜豆腐腦的,又有愛吃鹹豆腐腦的,既有聯邦黨人,又有無政府主義者。連口味都不統一的話,又怎麼可能合作捕獵呢?
今天雖然文明發達了無數倍,社會規模拓展了無數倍,但我們的舒適區仍然是幾十人規模的小群體,那麼,以這樣的心理舒適區應對如此廣袤的世界,地域歧視不但再自然不過,還會在一個人身上表現出很多樣式。
人生多艱,地域歧視可以加強我們對家鄉的歸屬感,讓我們產生文化自信,而歸屬感和自信心注定會轉化為優越感。優越的來源就是攀比。地域歧視不但來得相當省力,而且經常可以披上一件鄉土情懷的外衣。
那麼讓我們來看一個貌似無關的問題:一種特別普遍的「雙標」。
這是因為保持邏輯一貫性特別吃力,需要強大的理性,而人類並不是憑著理性幸存至今的。
我們來看一個常見的炫耀:「我考了全班第一,我自豪。」這確實值得自豪,但如果他說的是:「我是富二代,我自豪。」我相信所有人的反應都會是:「那最多叫幸運。家業又不是你掙來的,你憑什麼自豪呢?」
現實生活裡確實見不到因為自己是富二代而自豪的,如果某人不但為自己是富二代而自豪,還到處炫耀自己家裡有幾輛法拉利,幾輛蘭博基尼,親戚當中出過多少大人物,那麼聽眾肯定在心裡翻白眼。
但是,現實生活中同樣會有很多的人,因為自己的家鄉而自豪,也會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來,聽眾卻常常表示贊同。
這是怎麼回事呢?希望聽聽你的看法。
#熊逸講透資治通鑒20200726
#獄編精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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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貼自:巴斯夏的蠟燭工坊
《熊逸:歧視為什麼會長期存在》
版主: SGMast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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奧地利經濟學派所主張的政策,要求政府減少管制、保護私人財產、並捍衛個人自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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