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知識演進時,經驗靠不住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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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知識演進時,經驗靠不住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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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王爍
#子編精選

人是通過經驗去學習的,但是從經驗中去學習,這件事本身是靠不住的。

#維也納小組與實證主義表達
有一些思想家從來不會成為主流,如果偶而成為主流那也不過是轉瞬即逝,慢慢沈埋,被人淡忘;但他們也絕不會徹底埋沒,肯定會有那麼一天,被認為不可想象的事情發生:山無稜,江水竭,冬雷震震,夏雨雪,天地合,他們的價值才重新被發現。
波普爾(Karl Popper)就屬於這一行列。

他是20世紀初年的大思想家,與領當時思想風氣之先的維也納小組學派亦師亦友,而觀點針鋒相對。

要講波普爾,得先簡單介紹一下維也納小組。說起來他們與我頗有淵源,我在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求學的時候,導師陳啓偉先生師承洪謙先生,而洪謙先生是維也納小組創始人石里克的弟子。

20世紀20年代,維也納是歐洲的思想中心,而維也納小組是中心中的中心,與羅素、維特根斯坦等相互唱合激發,創立了分析哲學和當代的科學哲學。隨著納粹興起,維也納小組中人後來散落四方,也將火種撒到英美,使分析哲學成為20世紀的主流思想。
維也納小組繼承了近代以來的經驗主義傳統,但給其以邏輯實證主義的現代表達,其核心是 「實證原則」:知識來自於經驗觀察,不僅可以而且必須被事實所證明或證偽。不可用經驗驗證的陳述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,他們稱之為形而上學。

宗教、倫理學、美學等即屬此類。邏輯學、數學屬於例外,他們沒有經驗內容,也無須經驗證實,因為邏輯學、數學命題都是同義反覆,結論已經包含在前提之中。

能說清的一定要說清,不能說清的則要保持沈默。」維特根斯坦這句話,道盡邏輯實證主義的精神內涵:知識必須證明或證偽,不能證明或證偽的則還是別說了。

從邏輯實證主義角度看,科學就是這麼一套方法及其產生的結果:基於經驗提出理論,根據理論作出預測。如果預測獲得驗證,那麼,理論就獲得了支持。這是套證實機制: 觀察,歸納,證實

從對經驗的觀察中歸納出理論,依據理論的預測獲得檢驗,得到證實。所謂以今知古,以近知遠,以已知知所不知。
這不是書齋裡的哲學空談。人們總是在經驗中學習,邏輯實證主義試圖嚴格化、形式化這個過程。它秉持著經驗主義的強健和自信,相信經驗能使你逐漸逼近真相,只要你用這套嚴格的方法,並把那些形而上學掃到一旁。

#休謨的難題與波普爾的解答
波普爾出場了。他說,你們太自信了。要按你們這個邏輯,就連科學也是不可能的了。不僅要拒斥形而上學,也得拒斥科學。你無法用經驗來驗證科學理論。

為什麼呢?因為科學理論是全稱判斷。舉個例子:你如何用經驗證明得了這句話「所有天鵝都是白的」?
要給它以經驗證明,全世界的天鵝你就得一隻只數過來。這當然是數不盡的。在你見到的這只天鵝是白的,與所有天鵝都是白的之間,有一條經驗跨不過去的鴻溝。

發現這條鴻溝的第一個人倒不是波普爾,它來自於著名的休謨歸納難題。

以近知遠,以所知知所不知,從對一隻只天鵝的觀察跳躍到對所有天鵝發言,你靠的是歸納推理:因為已知的每只天鵝都是白的,於是你認為所有天鵝都是白的。但是,偉大的十八世紀蘇格蘭啓蒙思想家大衛·休謨說:

雖然你必須靠歸納推理,但歸納推理自己卻是靠不住的。它的前提是相信未來跟過去相似,但這一點卻沒有誰能保證。你之所以總是使用歸納推理,那是因為本能,也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。

休謨歸納難題公認無解。波普爾說,它給全部人類知識帶來根本性的挑戰。

問題來了,既然永遠無法越過歸納鴻溝,無法用經驗證明全稱判斷,也就是說,科學理論不可能被經驗證明,那麼,是不是該把它與形而上學一起掃到歷史的垃圾堆裡去?

顯然不行。怎樣輓救科學?

波普爾的辦法是反轉問題:歸納(induction)是不可靠的,演繹(deduction)是可靠的,既然把科學建立在歸納之上不可靠,那就把它建立在可靠的基礎之上,也就是建立在演繹之上。

用單個來證明全體是歸納,反過來說,用單個來否證全體則是演繹。只要發現一隻黑天鵝,那所有天鵝都是白的就被證偽了。形而上學則不同,它不可能被證偽。如果我說所有天鵝都應該是神聖不可侵犯的。這東西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偽。

「只有可能被證偽的才是科學。」這句振聾發聵的話,就是這麼來的。

不過,把科學從形而上學的行列中輓救出來,這事對哲學家們重要,對你就沒那麼重要了。 波普爾對你我真正的價值,是完全翻轉了對經驗和基於經驗的知識的態度。

在他看來,知識是這樣演進的:面對問題,提出猜想(conjecture),比如所有天鵝都是白的;根據猜想作出預測,比如下一個天鵝是白的;用事實檢驗預測,如果下一個天鵝是黑的,那麼猜想就被反駁了;不過,如果下一個天鵝還是白的,那麼我們並不能說猜想得到了證實,它只是得到了佐證(corroboration) ,只要它沒有被反駁,我們就大可以用下去。

如是迭代,直到終於有一天它被反駁,走完它作為對人們有用的知識的生命週期。整個過程不需要用靠不住的歸納法,只需要演繹就足夠。

至於猜想如何產生,波普爾並不關心這個問題。新的科學觀念和猜想的產生沒有嚴格的邏輯方法,往往來自創造性直覺,也就是說,無法規劃,無法重現,隨機產生。

波普爾認為知識的演進就是 問題-猜想-反駁 的反覆迭代,它與邏輯實證主義主張的另一種反覆迭代: 觀察-歸納-證實 ,針鋒相對。後者是主流。因為一般認為,人們從經驗中學習,產生假設,作出預測,獲得證實,反覆迭代,使知識漸進地逼向真相。

在名著《科學發現的邏輯》(The Logic of Scientific Discovery)中,波普爾則認為我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逼近真相。我們對世界的瞭解,通過否認自己以為知道的過程展開。 知識的進展並不是知道得更多,而是對於不知道知道得更多。也因此,知識進展並不必然是累積的漸進的,而是跳躍的,常常是斷裂的。

科學理論必然要被證偽,而科學史就是一連串的失敗史。「所有的模型都是錯的,有些曾經有用過」。
諾貝爾生物醫學獎得主坎德爾(Eric Kandel)講過一個故事,有位同行的研究路線最終被發現是條死衚衕,畢生努力盡成泡影,極為沮喪。波普爾告訴他,不,你的研究很有價值,它被證偽就是你對人類知識進步的貢獻。對方百感交集,獲得解脫。

#經驗靠不住 #你該怎麼辦
不過,人們總的來說把波普爾的提示置諸腦後。今天的科學界並不按波普爾的方法來鑒定一個東西是不是科學,觀察-歸納-證實仍是科學家們自認的科學方法。如果在科學家群體中投票說什麼東西是科學試金石的話,拔得頭籌多半會是隨機受控實驗(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)這類具體機制。

作為一個群體,科學家們相信,經驗證據既能證偽一個理論,也能漸進地增加理論的可信度,甚至近似地證明它,而近似在絕大多數時候就夠用了。未來也許不會重複過去,但我們只好假設它會重複,否則怎麼辦呢?

在《統計學與真理》一書中,大數學家、統計學家拉奧(C.R. Rao)說:
所有知識最終都是歷史學。
所有科學抽象後都是數學。
所有判斷的理由都是統計學。
這是科學家又謙卑又驕傲的宣言。

幾十年間,波普爾的理論逐漸沈埋,在大眾觀念場上只留下一句耳熟能詳的那句話,「不可能被證偽的就不是科學。」而思想內涵漸漸遺忘。波普爾本人則從頂尖思想家的位置上一路下滑,淹沒在故紙堆中。他曾在倫敦政經學院執教23年,但拿到教授職位過程艱辛。據說他用過的辦公室今天變成了廁所,我還請在那裡的朋友去實地考察過。

如果不是大投機家索羅斯奉他為精神導師,《黑天鵝》作者塔勒布認他作偶像的話,除了治思想史的專家外,今天誰想得起他?
索羅斯和塔勒布,這些人以承接波普爾思想譜系為榮,他們當然知道從經驗中學習是我們惟一的辦法,捨此別無他途,但是如果以為經驗必能將我們帶來離真相最近的地方,就會陷入經驗的自大,掉入過度擬合於過往經歷的陷阱,而越是對過往經歷過度擬合,對未來就越沒有預測力。

我們早已擺脫了決定論的世界觀,懂得世界本質上是不確定的,卻又隨時可能掉入另一種過度自信,以為自己對不確定性的掌握很確定。

常識認為知識來自盲人摸象,摸得越多我們瞭解得就越多。波普爾的價值是告訴我們,知識是在黑屋子裡追逐黑貓,我們只能知道它不在哪裡。

理解波普爾,對無常命運多一份敬畏,在依靠經驗時多一點清醒,且用且疑,且疑且用。
最後講個寓言。

豬養在圈裡,關心自己的命運,不知道飼養員是什麼態度,於是找了兩塊石頭,白石頭代表愛,黑石頭代表不愛,各放一塊到罐子裡,意思是五五開。次日要是飼養員來餵食,就再放一塊白石頭進去。
飼養員每天來餵,

豬每天放塊白石頭進去.....
……
……
……
豬的信心與日俱增。
到第181天,豬推算出飼養員有愛的可能性高達181/182(99.45%)。豬終於放心。
當天,豬出欄了。
 
豬推算出飼養員有愛的可能性高達(99.45%)
豬推算出飼養員有愛的可能性高達(99.45%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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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貼自:巴斯夏的蠟燭工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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